在2018年的《世界卫生统计》中,日本人均寿命以84.2年位列世界第一。除了优质的生活质量、高水平的医疗条件和完善的老年服务体系外,日本人对死亡的独特视角也是促使日本人长寿的一个重要因素。
图/2018年《世界卫生统计》中的日本数据
01死的含义
日本语汉字“死”的发音为“しぬ”,其中“し”的发音来自汉字“死”。但与中国人“死”的表象不同,“しぬ”的真正根源是“しなぬ”(萎ぬ),即如枯草般的生命衰败。如此,在日本文化中,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另一种生的延续。
草木由发芽进入茂盛,进而衰退枯萎。人的生命亦然。首先进入青春期,初吐新芽,之后是盛年时期,精力充沛,郁郁葱葱,最后迎来生命的终焉——死,枯萎衰败,重归土里。重归土里,既是这一生的终结,同时也是下一世的开始。因此,死在日本文化中,是生的另一种延续。
02文学中的死
最能体现日本死文化的便是日本文学。从《源氏物语》到村上春树,死是日本文学避不开的主题。《源氏物语》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便是死。从其开卷的“桐壶”篇便以光源式的母亲和外祖母的死来展开宏大的叙事,其后夕颜的死、葵上的死、父帝的死、紫上的死、柏木的死,以至最后以浮舟的入水自杀结尾。《源氏物语》以绝美的笔触将日本以死而始、以死而终的死文化展现的华丽又透彻。
图/太宰治墓地
现代作家也深受死文化的熏陶。从川端康成的小说到太宰治的作品,再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直子、木月、初美等人连续的死,生死之间,早已成一层张薄纸,一捅就破。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更是选择了自杀以表达自身对死的理解。正如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同其自杀的过程来看,更像是一场对日式死文化的表演——写好了剧本、亲身演出、最终落幕。
03夹白骨
日本有个习俗叫夹白骨。亲人的遗体在火化后,葬仪人员将会来通知家属,请家属装骨灰。之后便推出一个小桌子,上面是一幅完整的人体骨骼。除了胸腔骨架已经被烧成小碎块外,其他部分的骨头基本完好。桌上有四双长约40厘米的筷子,家属们男左女右,两人一组,一人用筷子夹起遗骨,传递给另一人,然后将其放入骨灰罐中。
图/夹白骨
夹骨要按照一定的顺序,首先是牙,其后是脚骨起,手骨、腰骨、背骨、肋骨、胯骨、喉结等各捡一块,头骨最后放入。必须由死者最亲的人,将头骨一点点完全夹起放入骨灰罐中。夹白骨的时候,没有哭泣,更没有害怕之感。因为于日本死文化中,这是在举行死者再生轮回的仪式。夹完后套上金色外套,逝者便如枯草般,重归土里,等待下一次的盛放。
在日本文化里,生死概念被称作死生观。死在前,生在后,生死同重。如此,生死关联,在死的觉悟中体会生的艰难,于生的光景里淡漠死的恐惧,死便成了生的延续。在这种平淡的死生观中,心态放的平稳,自然能活的更长久了。
脸面人的死亡方式,浅谈日本的辞世诗
辞世诗,也叫辞世句,是在临终前用诗歌的方式留下遗言、总结一生的一种形式,其一般以汉诗、偈、和歌或是俳句的形式为主,是日本死亡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像我们所熟知的许多日本人,在死时都留下了辞世诗。
日本文化的代表浮世绘
比如最为大众所熟知的,日本战国枭雄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自焚前吟诵的辞世诗: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本能寺,据传织田信长在此自焚而亡
还有“下克上”,背叛了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也留下了一首汉诗作为辞世诗,用以总结自己的一生,并为自己的叛逆辩解:
逆顺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甚至就连战犯东条英机在执行绞刑之前都非要留一首辞世诗:
再会,我在青苔之下,静候大和岛的花开。
战犯东条英机
由此可见,辞世诗对于日本人的重要性。
辞世诗的起源
日本的辞世诗其实是宫斗的副产品。
与中国一样,日本的皇位更迭同样伴随着血雨腥风,宫斗失败的皇子往往不愿寂寂无名的死去,同时也为了表达对人生际遇的慨叹,因此这些饱读诗书、深受汉学影响的天潢贵胄们就喜欢在死前作下一首诗词来成全自己的体面。
比如公元658年,年仅18岁的有间皇子卷入了太子之争中,失败即将被杀,在被逮捕的途中他将两根松枝绑到一起,作下悲歌:
如果命运眷顾,我愿回到岩代之滨,重见我所结的松枝。
日本皇室“万世一系”,宫斗比起中国也不遑多让
而在这位文艺皇子被处死的20年后,同样的命运又降临到了大津皇子身上,他也学着有间皇子作下了一首辞世诗作为遗言:
这是最后一次,我见到水鸭在湖上鸣叫,而我将消逝在云中。
而在这两位皇子之后,日本的贵族们逐渐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体面的死亡方式。
佛学对辞世诗的补充
日本人能够坦然的面对死亡,并且发展出一种病态跟畸形的自杀文化,这与佛学的传入是分不开的。
就在遣唐使将天朝的风物带回日本时,佛教也随之传入日本。最为著名的就是鉴真东渡的故事。大批的僧人东渡日本进行传教,建造禅寺。
日本禅寺
而当时的传教僧人在日本往往还兼职着文学老师和技术顾问的身份,他们极大的推动了日本科技与文化的发展。而在这一过程中,佛学思想也被好学的日本人全盘接收,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其中就包括对生死的态度上。
在日本佛教的宗教观念里,有贤德的人是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的,而如果能在死亡之前保持平静,进入寂灭的状态,就能使人在死后不必受六道轮回之苦,这也是我们看历史上许多日本人都热衷于自杀的原因了,因为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体面的自尽非但不是一种苦楚,反而是得到救赎的一种途径。
可以说,佛教思想就是日本自杀文化的基础。
日本属于一个佛教国家
我们看日本《太平记》中记载的日本人认为的最为体面的死亡方式:
日野俊基从他的长袍中拿出一轴白纸,用纸角擦了擦脖子,然后把白纸展开,写下了他的辞世诗: 古来一句,无死无生,万里云尽,长江水清。写完之后,俊基把毛笔平放,用手理了理头发。就在这一瞬间,行刑者的长剑从后方一闪。俊基的头颅向前倒下,身躯也随之倒下。
并且不仅仅是如此,佛教思想也使得日本人的辞世诗多以风、花、雪、月等转瞬即逝的四季景物作为主要诗歌的主要内容,用以表达人生的无常、无我思想。
辞世诗的发展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辞世诗都是日本上层贵族用来装逼的利器。早期的日本辞世诗多以汉诗或者是和歌的形式写就,而在日本能够接受汉学教育的往往都是上层贵族,底层武士甚至没有体面自杀的权力,直到俳句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现状。
日本贵族
因为语言差异的原因,虽然汉诗被日本的上层贵族中十分流行,但是它作为一种外来的文学,格律跟平仄与日语相差甚远,普通人听都听不懂,更何论产生共鸣甚至是自己创作呢?因此俳句作为汉诗跟和歌的本土化产物就应运而生了。
俳句一般以“五七五”十七个日本字音组成,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三句总共十七个音组成一首短诗。
而在俳句本土化中,影响最为巨大的应该是日本俳圣松尾芭蕉了,他曾为他早夭的孩子作了一首俳句: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松尾芭蕉被誉为日本俳圣
另外号称日本美男的冲田桑也在将死之时留下了一首不俗的俳句,翻译过来大意是:
水若不流花不落,两心永隔暗冥中
当然,也有一些放飞自我的辞世诗,例如日本武士竹田留下的辞世诗:
阿修罗岂能将我制服? 来世我要重生, 砍掉胜家的头!
日本武士
虽然全无辞世诗以往的坦然寂灭之感,却有着一股武士的决然跟狠厉在里面,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辞世诗的多样化发展。
辞世诗的虚伪
辞世诗中的哲理与作者在面对死亡时的坦然心境不免让阅读者感到由衷的敬佩,但是其本身是含有着极大的虚伪成分的。
流传下来的辞世诗,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日本人死前开悟所做。当辞世诗形成潮流时,许多人都喜欢早早的就把辞世诗写好,甚至是请人代笔,而等到临终之际再假装是自己的开悟所得吟诵出来,颇多造作之感,全无辞世诗的坦然安寂。
日本文化追求闲寂
例如曾有一位叫做鸣岛的日本人,在自己五十岁时就写好了自己的辞世诗,并请求冷泉帮他修改:
年已五十多,
感谢父亲与母亲。
我的内心宁静,
徜徉在花海之中。
而早早就准备好辞世诗的鸣岛却活了很久,一直到他八十多岁时他又去找冷泉为他改诗,冷泉告诉他你自己哪天死,就把第一句的数字改掉就好。
而除了预先写好之外,也有很大一批的辞世诗并不是其本人所做。有些人死于战乱或是突发疾病,来不及留下遗言,他们的属下或者后人就从他们在世时喜欢的书本或者诗歌当中找到一句,用以作为他的辞世诗。
例如最为著名的织田信长所吟唱的那句人生五十载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所做,而是日本传统戏剧《敦盛》中的一句戏文,只不过后人默认是他的辞世诗而已。
织田信长墓所
最后总结,辞世诗作为日本人自杀仪式的一部分,其有没有、好不好,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这个人死的是否体面,从中我们可以清晰的梳理出日本的历史与文化脉络,是研究日本文化不可忽略的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