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得没那么急,留了些时间给大公鸡啼叫。
刘半仙也趁着这段空,连忙收拾好了破行囊,准备上街。
刘半仙这外号是他自封的,没人会这么叫他,旁人叫得都是老刘,可不管他乐不乐意。
老刘是个算命先生,同别的算命先生一样,他手里总是攥着滋滋冒黑油的破铃铛,身上穿着粗麻灰布衫子,背了一个自己缝的布包,走街串巷,边走边摇,咣咣作响。
他在街上有个摊子,小摊就瑟缩在万山街的一隅,但是他这行当又不能整日坐在那等生意,若要如此,是远远糊不了口的,他总得做些副业——帮衬着卖些小物件,诸如什么清热的小药丸,再有就是驱魔伏妖的符咒,这些物件都需要挨家挨户,串着门卖。
老刘戏谑道这玩意是愿者上钩,到底灵不灵谁知道呢?
他这多半是玩笑话,自他被师父收养后,打小熟习《周易》之流,所谓求师则问道,且不说他老刘有何修为,但肯定有些真本事。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老刘在万山街上的生意还算不错。
算命自古如此,他老刘改变不了偏见。
县城里人多且杂,不信老刘的人骂他老流氓,说他整日无所事事,就会编一些鬼话,靠张嘴挣钱;信他的自然也不少,说什么老刘这人是装愚非愚,他是不肯泄露天机,便才缄口少谈,不爱跟人闲聊,但是要真论起来,他知道的比谁都多哩。
传得多了,万山街的人便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仅仅如此,就如同家里的寻常物件,不到用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也绝想不起来。
2马老爷平生最不信算命,常言道人命无常,哪能轻易就算了出来?马老爷对老刘也颇有微词,他不清楚老刘的身世,以为他是逃难到的万山街,便对老刘嗤之以鼻。
所谓算命,大抵都是那老刘随意胡咧咧出来的,骗钱的营生罢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用得到老刘的地方。
马老爷家财万贯,是万山街有名的主儿,可惜世事无常,有钱也买不来性命,他那小孙儿年关前掉枯井里淹死了。
枯井怎么把人淹死了呢?
这事说来也巧,寒冬腊月天,哪年有过下暴雨的?偏偏今年就是,正好把马老爷府上的枯井填满了,更巧的是,那大风也把后庭院的木门给吹倒了,祸不单行,马老爷的小孙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掉了。
有几位车夫闲聊时说了:“枯井溺死人,寒冬起暴雨,天灾人祸呦。”
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天灾,有懂行的,把车夫们往后拉了拉,偷偷说:“马老爷拢共三个孙子,前前后后全死绝了,你要是仔细盘算盘算,嗨,我告诉您吧,他那几个孙儿,都是六岁快满七岁时死的,绝过不了七岁!”
在场的一片哗然,车夫们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3马府上上下下哭成一片,马老爷更是卧床不起。
有些话传到马老爷耳中,“报应”二字极为刺耳。他马老爷敛尽八方财,定然有些手段,前两个孙儿本以为只是意外,但是现在,马老爷也怀疑起来,莫不是真是报应来了?
这事确实邪门,他思来想去,没有办法,能解除他疑虑的,只有那位刘半仙了。
老刘被请到了马府,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老刘竟然摆起了谱,板着脸不跟旁人嬉笑,颇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马老爷毕恭毕敬,陪着老刘到了后院枯井处,老刘把腰间铃铛攥得死死的,颜色也变了一番,表情更加严肃,马老爷吓坏了,不住地问:“如何?如何?”
老刘侧耳低身,耳朵眼冲着井底,四周鸦雀无声,老刘还在听,马老爷急了,忙问道:“到底如何?你别卖关子,哪里有嘛动静?你……”
老刘打断道:“马老爷你听,有人喊你。”
这话刚一说完,周围所有的门丁加上马老爷,全都背后冒出冷汗,愣在原地,马老爷俩眼睛轱辘轱辘地转来转去,家丁们直吓得面面相觑。
“你胡说什么?”马老爷哆哆嗦嗦。
“嘘,马老爷您先别急,我听见火烧柴的噼啪声,听到有人号呼奔走的救命声,还听见骂你马老爷不得好死的声音。”老刘梗着脑袋,但说话如流水,活赛唱歌一般,一口气说了出来,言罢还长舒一口气。
马老爷更哆嗦起来,手抖更甚,不住地咽口水。半晌,马老爷终于平静了下来,说道:“那该如何?”
“马老爷,您之前做的事我暂且不知,但所谓因果有报,有些报应现在就是了,有些报应得等您到了阎王殿,一一给您审问出来,我不管你身后事,现在身前这个,我倒是能说出来,就是俩字,绝后。”老刘咂摸咂摸嘴,不再言语。
马老爷听闻老刘一席话,痛哭流涕,瘫在地上,家丁见状,一齐拥上去扶马老爷。
“可有破解之法?”马老爷告饶一般地问。
“有倒是有,但是还得靠您马老爷配合。”老刘故作为难状,随后,吩咐家丁退后,与马老爷耳语几句,便要告辞。
4老刘临走前,马老爷扑通跪地,说道锭银细软随便半仙挑选,老刘都没要,就单单拿了一壶酒,老刘笑了笑,他可不敢乱拿马老爷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刚出了马府,老刘就把酒倒在了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又拜了两拜,没事人一样往家走去了。
经过这一番,马府上下的家丁可是知道了老刘的厉害,对外把老刘讲成了神仙。
“真呐!那老刘可真不是一般人,你是不知道,老刘能跟鬼说话!”
“嗬,真神了!”不论是哪里,总有人捧场。
老刘摊子本就藏在万山街里头,他喜欢听人闲聊,因为他爱听书,可他没钱又没闲,只能退而求其次,听旁人闲扯也是能解解闷的。
这两天可不一样了,现在万山街讲的都是他老刘,他也爱听,总会把耳朵凑过去,还会在后面呦呵呦呵地捧场,总逗得旁人笑得前仰后合。
要是有人问他虚实,他就眯起眼说两句:“天机不可泄露,这下我可回不去天上了。”周遭肯定又是一阵笑声。
某天,卖布头的何先生找到老刘,把他拉到一边,问道:“老刘,你别瞒我,我就是好奇,我看到你那天出了马府,把酒一撒,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看出什么,还是那马老爷要完蛋了?”
老刘知道何先生与马老爷向来不合,何先生这副模样,是巴不得马老爷完蛋,老刘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对何先生说:“我不瞒你,不瞒你,我当时把酒一撒,嘴里头说道,‘爹,娘,马家绝后,这是给你们报仇了。’”
“这是什么意思?”何先生一头雾水。
“您不知道,我本就是万山街的人,当年马老爷要搬家扩建,选中了我家祖宅,我爹娘自然不乐意拆了祖宅搬走,马老爷就放了把火,我正巧出来往枯井里撒尿,瞧见火光漫天,我爹娘再也没出来过。我跟马老爷说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故事罢了。”老刘挤出笑容。
何先生听完,呆滞地看向老刘,说不出话来,何先生本以为自己与马老爷就算得上是不共戴天,却万万没有想到,老刘和马老爷竟有如此血海深仇,果真是越深的仇,越是藏得深。
5老刘回到了住处,心想明天小贩们又有了些谈资,讲的什么他都能想到:老刘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也并不能和鬼说话,一切都是他装神弄鬼罢了,其实就是个善恶有报。
老刘笑了笑,如释重负。
他看了看四周,师父走时也只留给他这茅屋一间,想想自己孑然一身,倒也没什么念想,只是平日里能糊口罢了,不在意什么名声不名声。
果不其然,待老刘走街串巷卖完了药丸符咒,万山街已经热闹起来了,小贩和客人的争吵声,街边的吆喝声,还有叽叽喳喳的闲谈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老刘往自己的摊子前一坐,瞧见眼前有人正在聊些什么。
他瞧见那人讲得正来劲,压根没注意他也凑了过来,四周嘈杂,满街的客人小贩哄成一团,老刘只听见呜呜声一片,他立刻贴得更近了,竖起耳朵来,这回听清了。
“老刘真是神人!听扯布卖布头的何先生说,老刘真是个谪仙人,他当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他那日到马老爷家里,见到了嘛,谁也说不准。何先生偷偷瞧见他还敬了杯酒,嘴里振振有词,脸上直冒金光,你见过能这样的人没有,真神了!”那人讲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老刘红了脸,余光看了一眼何先生卖布的门店,低下了头,想哭又想笑。
数日,传言马老爷散尽家财,跑到山上当了和尚,整日抄经拜佛,不知道是谁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