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於度量,本於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復合,合则復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復始,极则復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阴阳。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於和,和出於適。和適先王定乐,由此而生。
《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厌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覆露照导,普汜无私;蠉飞蠕动,莫不仰德而生。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埒类,贏缩卷舒,沦於不测,终始虚满,转于无原。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闔张歙,不失其敘,喜怒刚柔,不离其理。六律者,生之与杀也,赏之与罚也,予之与夺也,非此无道也;故谨於权衡准绳,审乎轻重,足以治其境內矣。
是故体太一者,明於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伦,聪明耀於日月,精神通於万物,动静调於阴阳,喜怒和於四时,德泽施于方外,名声传於后世。法阴阳者,德与天地参,明与日月竝,精与鬼神总,戴圆履方,抱表怀绳,內能治身,外能得人,发號施令,天下莫不从风。则四时者,柔而不脆,刚而不鞼,宽而不肆,肃而不悖,优柔委从,以养群类,其德含愚而容不肖,无所私爱。用六律者,伐乱禁暴,进贤而退不肖,扶拨以为正,壤险以为平,矫枉以为直,明於禁舍开闭之道,乘时因势,以服役人心也。帝者体阴阳则侵,王者法四时则削,霸者节六律则辱,君者失准绳则废。故小而行大,则滔窕而不亲;大而行小,则狭隘而不容。贵贱不失其体,则天下治矣。
《淮南子·本经训》 从文章的内容来看,古老篇章《太一生水》讲的是“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冷热→湿燥→岁”这一变化过程,《礼记》和《吕氏春秋》都很好地沿用了这种句式(以及这种句式中包含的关于变化的思考),但是略有省略。《礼记》讲的是礼的根本,“太一→天地→阴阳→四时→鬼神”。《吕氏春秋》套用这一句式来说音乐的由来,“太一→两仪→阴阳→天地→日月→四时→寒暑”。当然我们知道,礼乐都并不是从所谓太一变化而来,反而都应该是从日常生活体验中抽取一些元素并且“神圣化”“规范化”的产物。但是无论《太一生水》、《礼记》或者《吕氏春秋》,都强调的是变化,而并不评判其高下之分。 但是《淮南子》抛弃了“变化”的描述,转而开始做“高下”的判断,他将“太一、阴阳、四时、六律”作为四种统治的方式来描述,并且将这四个东西分别与帝、王、霸、君(也是按照高下来排列的)四类统治者相对应。不仅如此,文章还认为统治者如果用了不符合自己等级的统治方式(无论是采用了更好还是更坏的),都会造成不良后果,并且以一句“贵贱不失其体,则天下治矣”来总结全文,强调了尊卑秩序。 再往后的汉代文献里,“太一”的主要含义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神,并与“后土”并列,“五帝”(管理东南西北中五方地域的神祇)是“太一”的左膀右臂。鉴于我们所知道的与“后土”并列的神祇是“皇天”,可以猜测这个“太一”神也许就是后来的“皇天”神,或者就是口头禅中的“额的老天爷”。我还找到另外一个也许能侧面支持我论点的依据:汉代文献提到“古者天子以春秋 祭太一东南郊”,今天的北京的天坛(明清祭天的坛壝)就在南城中轴线以东的位置;唐长安的圜丘在明德门(长安正南门)外往东一点的位置。 但是另外一方面《吕氏春秋》中的“太一出两仪”的语句,就很难不让人瞬间联想起《周易》和《道德经》的一些内容。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周易·繫辞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道德经》 我们看到,传到今天的《周易》中,描述了以太极为起源的一连串变化:“太极→天两仪→四象→八卦”;《道德经》中,描述以“道”为源头的化生万物。不难发现这两串句子也都采用了“太一生水”那种描述变化的句式,也许“太极”是脱胎于“太一”并流传后世的另一个“孩子”。 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西周甚至更早的时候,中国有一种原始的宇宙观,认为世界万物是由“太一”化生而来的,《太一生水》记载的就是这种原始的宇宙观。这种原始的宇宙观一方面演变成了《周易》、《道德经》里关于“变化”的一系列语句,“太一”作为宇宙起源这样的抽象概念,以“太极”“道”的名字流传至今。另外一方面,“太一”这至高的形象,在人们的脑海中凭空生出人格、长出人脸,变成“太一神”,并且演变成了中国神话中代代相传的天、天神、老天、老天爷、昊天大帝,在各种官方祭祀中享用最高规格的供品。“太一”在流传中分为两部分(毫无人格的一部分和完全人格化的一部分),倒确实是印证了它本身会发展、会变化。 《太一生水》在今天 《太一生水》文本的其他内容在后世文献中也能找到相似的语句。比如那句“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坚,以辅柔弱。”容易让我想起《道德经》里关于天道人道的论述。 《道德经》 像是“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会让我想到《春秋繁露》中的“天气上,地气下,人气在其间”。像是“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卑以柔”,会让我想起《淮南子》中的“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又像是“周而又始”、“一缺一盈”这种字眼,会让我想到成语“周而复始”“盈虚有数”。 因此即便《太一生水》在历史上已经失传了几千年,但是它的思想和词句散布在中国古代文献的角角落落,并且经受住荏苒时光,流传到了今天,实在是让我感慨。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 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埋”。我当然知道它的本来意思是“世间规律不会因为任何力量而改变”,不过它激烈的表达方式还是让我一下子回想起第一次读到《悟空传》的那一天,让我想到《悟空传》里的经典台词“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还有那句“ 若天压我,劈开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我等生来自由身,谁敢高高在上。”我也不知道今何在经历了什么让他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但是很明显,他的呐喊确实很震撼人心。 和《悟空传》里强烈的“人的宣言”不一样,《太一生水》确实没怎么提到人在宇宙天地中间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它还是比较多地在说人要“认识规律”“顺应规律”。从《太一生水》的“无视人”,到《道德经》的“批评人”,到后世将“天地人”并列为三才,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契机,让古代中国人更加迫切地想要向宇宙发出自己作为人的那一声“呐喊”。 Empire CMS,phom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