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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风声鹤唳的庚子

晚清重臣陈夔龙。

困居无聊,偶翻书架,居然找出一册1983年版的《梦蕉亭杂记》,想起几天前马忠文兄说起此书他置案头常读,摊书桌上一看,竟然为之着迷。此书何时所买,已浑不记忆,印象中似乎还买过另一个出版社的不同版本,1983年还是百废俱兴的萌芽时代,这本清朝遗老所撰的小书已经重印,可见当时知识界对它的重视。

作者陈夔龙(1857-1948),字小石,号庸庵,贵州贵阳人,是晚清最后一位过世的封疆大吏。他1948年才在上海病故,抗战胜利后,他是硕果仅存在晚清官至一品的遗老,连蒋介石对他都敬重有加。遗老们则称呼其为庸庵尚书,小石宫保。记得高式熊师还对我说过,他1946年结婚时,庸庵尚书是首席主宾,这荣耀当时可了不得。

《梦蕉亭杂记》初版刊刻于1925年,我手头这个本子即版刻的影印本,因当时节省工钱,三十多年前读者啃无标点的书也较为普及,后来才出标点排印本。庸庵是晚清读书人出身,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中了进士,文笔还是相当不错的。书中记述很多重要场合,如庚子辛丑之间很多奏稿,是由他来起草,这是他出身基层官僚所练就的基本功。

书中所记的,大部分是其身历的晚清史事,而其中又以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和辛丑议和,所记最为详细。在今人考证庚子之役时,此书因较为详细和可信,经常被作为信史引用。此书序言由冯煦(金坛人,光绪朝探花)所写,说书中“光宣两朝朝章国故与其治乱兴衰之数,言之綦详”,刚好过去两个庚子,重新审阅当年这场惨败的战争,格外有趣味。

拳乱初起,陈时任署理顺天府尹,即北京最高行政长官,他颇熟悉京城内外事务,庚子(1900)五月十八日,拳民在京城肆意烧洋货店,并放火焚烧,在前门大栅栏抢掠烧一家洋店并放火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点着了附近的广德楼茶园,随后蔓延至东边的珠宝市,火焰还飞入正阳门城楼,即国人熟悉的大前门箭楼,将门楼烧为灰烬。珠宝市是当时京城的金融中心,有宁波人所开设的四家以“恒”字命名的钱庄,同时宣告歇业。光绪庚子是近代工商业刚刚兴起的年代,四家最大的银号歇业,顿时京城数十万人财产生计大受影响,整个社会金融流通都成问题。慈禧当然没想到拳民的胡作非为竟然闹到这个地步,没打怕洋人却先乱了自家金融。京城内外纷乱之际,陈想出了一个办法,即借官款给四恒,以解决周转问题,奏摺一上,两宫立即允许,然而当时京城内部已经一片混乱,连管钱的户部衙门,都被董福祥的军队占领,司员四散,钱库也无人开锁。所幸陈夔龙有一部下熟悉户部事,献计说,宫中东华门内内阁后门东边,咸丰帝出逃热河的时候,提取了户部银一百万两放在那里,现在何不提出来救急?于是这笔放入大内的户部银款,遂救了燃眉之急。

庚子之役的起因,今天历史界已基本认定为拳民挑起而朝廷错误支持,用书中的话说,就是“启衅”。当时有见识的满汉大臣,都意识到围攻使馆和杀害教民是极危险之举,对于此时的情形,陈在书中有生动的描述,火烧正阳门之后,五月末,慈禧光绪两宫多次叫大起(宫中用语,意谓传召王大臣入内),每天两次,在西苑仪鸾殿,因宫殿不如皇宫宽大,御案之前,大臣环跪,一直跪到门外,近支贵族和王爷则跪前排。当日许景澄(外交家,曾出使欧洲多国,时任总理衙门大臣,反对攻打使馆)因迟入,来到时外间已无位置,只好跪在光绪帝御案侧。陈写道:

军机大臣王文韶首言,外衅万不可开,使馆尤宜保护。端邸(即端亲王载漪,主张攻打最力)当面呵斥,文韶汗流浃背,不敢再言。皇上紧握景澄之手,谓:尔出使外洋多年,现又在总署当差,必有处置善法。景澄对如文韶所言。近支王公群相责备,人多言杂,不得要领而退。

从当日的奏对场面看,光绪帝与开明的许景澄、王文韶等明显是看出拳民的胡闹必然招致外国强力干涉,然而环跪在御案前的王宫贵族,却是一致当面呵斥。当日下午,又一次叫大起,坚决反战的太常寺卿袁昶在等候进殿时,拉着端王兄长载濂说:

围攻使馆,此系野蛮办法,德使已被害,倘各使再有伤害,各国岂肯干休,弥天大祸,即在目前,请向端邸切说,不可孟浪。言时声泪俱下,顿失常度。濂公拂然曰,此事我不能管,尔可迳向端王说。未几两宫叫起,各大臣慑于天威咫尺,不敢进言,但静候上头处分而已。

明白人眼看要出大事,上头也看到要出事,但一句“静候上头处分”而已,成了庚子祸根的最佳注脚,可怜的是许景澄与袁昶,从此成为端王的眼中钉,六月宣布与各国开战后,两人与其余三位大臣一起被斩首于菜市口,后世尊为庚子殉难五大臣。

在许多书中,拳民这个群体,大多数为京畿一带流民,盲目反对一切外洋事物,但即使在陈夔龙笔下,这些拳民却展现其忠厚的一面,诚属难得。一日,陈与尚书廖寿恒正在家中谈话,家人通报来了一位“大师兄”,这是当时京城人叫拳民的称呼,正纳闷间,大师兄已经入内,拿着大学士刚毅的名片,说现在因为他所属的拳民人数太多,饭不够吃,驻扎在附近,来这里找陈大人商量借米二十石,以后筹备到钱米,即行奉还。廖尚书听见,遂说,这班也是天子黎民,就给他吧。陈即写了一份帖子,交其转交属下办理,这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要下雨了,这位大师兄看着天色,忽然仰天叹息说:

我等亦系好百姓,倘上天早半月降雨,四野霑足,早已披蓑戴笠,从事力作,哪有工夫来京,作此勾当。

国人之勤恳忠厚,在此数语中洞见,所谓拳民教民,原都是力作的忠厚者,时代的风暴来时,将其随风簸扬,碾得粉碎。

《梦蕉亭杂记》。

联军入京,两宫仓皇西逃,留下京城的烂摊子,当时庸庵已经辞去顺天府尹的职务,却滞留京城,好不容易等来了两位主持议和的大臣,满族的庆亲王和汉臣李鸿章,两位大臣却互相猜忌,互相倾轧,甚至暗中向西安行在密奏,打对方的小报告,这些细节,都在庸庵笔下一一道来。

李鸿章为了支撑帝国的倾倒,用尽了他最后的一丝气力,与各国谈妥条件之后,条款奏摺电报到西安,却因列强开价仍然远高于慈禧的心目中底线,“慈禧谓两全权但知责难于君父,不肯向各使据理力争,我既不管,皇上亦不管,由你们去管罢。”说完了狠话,还将奏摺扔到地上,吓得当时在场的荣禄惊恐不已,叩头如捣蒜。而李鸿章则呕血一碗,不久撒手尘寰。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不陌生,《辛丑条约》在无悬念之下签字,中国历史上最为屈辱的条款被加在国人头上,回銮后的慈禧,却逐步对外开放,逐渐恢复了戊戌变法时的各项措施,若使头脑早清醒两年,又何至于有庚子之役哉?

再看书中的慈禧,庸庵对她并没有太好的描写,并不是《御香缥缈录》中那位充满爱心的老太太,更不是清宫戏中的佛爷,她杀起大臣眼睛不眨。这也是清代实行奴化教育的严酷结果,就以上述提到的,大臣环跪这一细节看,笔者记得某次与扬之水先生闲话,她说唐宋人见君王并不下跪,并且列举了宋人《迎銮图卷》为例,说卷中即使在唐帝身边的平民,也不下跪,画虽为唐人故事,然而体现的,则是宋人规矩。再看清代留下的《南巡图卷》,江南市民在皇舆之前,黑压压跪倒一大片。

清代不仅在形式上使皇权独一无二,甚至在对待大臣上,也是严酷无比。《宋史·奸臣传》章惇传中有两个例子,刚好与此书形成有趣对比,其一是章惇(宋神宗至哲宗朝重臣)在哲宗面前要将司马光的旧部斩尽杀绝,哲宗只是说了一句:

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

而慈禧的杀戮大臣,则是家常便饭,在庚子前两年,因恼恨康梁变法,遂将六君子斩首,六人之中,庸庵也认为“同案六人,情形亦复不同,闻杨锐、刘光第均系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罗织一庭,殊非公道,须分别办理”,康广仁除了是康有为弟弟,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太后一怒,此六位即人头落地。庚子被害的五位大臣,也是不经审判,立即处斩。慈禧的最后一次杀大臣,则是辛丑之后,因列强要求惩治元凶,她赐死了毓贤、赵舒翘。若说这两位是罪有应得,她却又命人将戊戌放过一死的张荫桓赐死新疆,成为她政治生涯最后一次杀戮的牺牲品。回銮之后,新政的措施之一,是成立了法部代替刑部,随意杀害大臣才成为历史。

章惇在宋哲宗驾崩之后,太后命大臣商议继位人选,章倚老卖老,在朝堂上厉声说,“以礼律言之,简王当立!”同朝的枢密院事曾布忍不住呵斥他说,“章惇,听太后处分!”由此可见,在北宋时,君臣间的关系,与清代的主子奴才,相去不啻万里。清宫戏看多了,国人但记下了宫中的纸醉金迷,皇上的英明独断,戏台背后的残忍颟顸,在屏幕上是见不到的。

梁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