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千行泪，两地皆茫茫————《木根根》连载12

大年初一的白天就这样在忧虑与焦急的状态下过完了。晩餐是决定不放炮了，只在“平安无事”的气氛中喝完了米汤、吃完了两参面馍馍。晚上全村都放花子炮时，母亲是决计不让我和根根出去了。根根见三个大的都去了，一股劲哭着喊着要去，最后父亲拗不过根根，带着去了。根根在我跟前撇撇嘴，探探舌，神气十足地跟着去了，真能急死人。

其实，父亲是拗不过根根哭的——父亲是最亲根根的，一是根根最小，个性也温顺，很少闯祸，不像皮则一样“倔”得脖子上像穿了一根棍子似的；二是根根是他最大的寄托。原因是那年一个阴阳先生给家里的孩子都约略算过卦，只有根根的命最好，是钗钏金命。在《称骨书》里虽只称到三两六钱，卦辞却相当好：“一身骨肉最清高，早入黉（hóng）门姓氏标。待到年将三十六，蓝衫脱去换红袍。”说是相当富贵吉祥；另一预兆是根根口大，“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家当”，所以对根根特别呵护。相反我和瓤则的口也不小，却成了命运的短板。——每当人们提起来口大有吃禄时，我总要望望父亲的那张大嘴——四十几了，他的吃禄究竟去哪了？

走到院子里时，我听见根根乞求父亲背上他的声音——“准是背着去看放炮去了！”我盯着黑黢黢的窑顶，耳朵里听着放炮的声音，有时还能看见炮光映红了窗纸，倏忽又暗了下去，心里很是失落……

母亲猜到了我的心思，停下了扫地，握着扫帚，返过头来说：“花花，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立刻回应：“不听不听，还不是《青蛙皮》、《老大老二分家》、《十子还不如石子》？早烦了！”

母亲扫了两下地，笑着说：“那给你唱个你没听过的吧，不是《蓝花花》，是山西这地方唱的《下柳林》，你听么？”

在我的印象中，只知道母亲会唱《蓝花花》，孰不知到山西才几个月，便会唱《下柳林》了。这让我很是奇怪了————在缺吃少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境里，还能如此“穷撒乐”，真是一种肚量啊，可我宁可相信母亲是一种自我麻醉、一种乐观的苦情咏叹，也不相信她有这种豁达的胸怀，因为我见她时常眉蹙着，骂父亲，骂我们。

母亲抑扬顿挫地唱着《下柳林》，我一会儿为张有生被鬼子枪毙惋惜着，一会儿被李改英二次独身去柳林、为张有生收尸的情节感染着，一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白洋你买棺材呀，金票你雇人抬呀，改英守住墓圪堆，哭得不起来呀

哭一声张有生呀，你死的好苦情呀，革命还没啦成了功，你就归了阴呀

骂声日本鬼呀，汉奸卖国贼呀，有朝一日逮住你，剥了你鬼子的皮呀……”

这一晚，我虽然没看成烟花，可我却听到了母亲一生中最欢乐的声音。当时只道是寻常，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母亲这样深情地唱过……

大年初二，是上坟的日子。只可惜我们在遥远的山西，不能亲自上坟祭祖，这让我们很是失落。想想这时我的叔叔们，一大家子相跟着去祖坟祭拜，是何等的温馨啊！年迈体衰的爷爷奶奶也许正在翘首东望吧？真是一别千行泪，两地皆茫茫。——万般无奈，只得学得山西人的“方便法门”——在地上画圈子祭祖。我们在“出行”（按照习俗，是在祭奠老祖宗之前，先找个地方祭奠天地的，一年是东西山，一年是南北山，交替进行，即往东和往南这两个方向祭奠）点简单地祭奠、放了双响炮后，一家人来到了凤凰山顶，找了个开阔、干净的地方，父亲用镢头画了个圈，便开始祭奠老祖宗了。

凛冽的朔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抬眼望去，那纵横交错的群山在雾霭里显得苍茫而凄凉；近处的几株枣村也孤寂站在那儿，像没人理招的孩子……村中此起彼伏的炮声招唤着我们归家的渴望，一股思乡的情愫都在我们每个人胸中激烈地回荡着……

我们按辈份的大小，庄重地向西方行起三拜九叩的大礼，从心底为老祖宗送去虔诚的哀悼。祭奠完毕，父亲带我们来到另一个地方跪下来，也对我爷爷奶奶行了大礼，表达了对家乡的热爱和对亲人的思念。然后父亲望着远方说道：

“爹，妈：儿子拖家带口出来几个月了，您们在家好么？爹的腰还疼么？妈的关节炎好些了么？儿子太不孝敬了，为了这个烂家，不顾您二老的生命安危，硬挣挣地跑出来。爹，妈，真的是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儿子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受了多少罪，却不敢告诉你们，怕你们伤心。我们多想现在回到家，回到您们的身旁！虽然在这里比家吃喝强些，可我们内心的恓惶，您们一定懂吧……以前有事时我和孩她妈还能与您二老商量，可如今何处诉说啊！您们也一定惦记我们了吧？我们全家好好的，也挣了不少工分，吃喝也快解决了……”父亲在寒风里唠叨了好久，说得我们全家泪水涟涟，每个人都咀嚼着外出的苦涩与艰辛，在这沉寂的野地里把头低了又低，叩了又叩……

这天“上坟”回来后，父亲让瓤则刨来埋在地里的两根白萝卜，切了细处，留下了三、四来寸长的根部，挖开小洞，倒进水，再用细麻绳穿好挂起来。不几天，这些坨坨尾部就会长出绿绿的叶子，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开出白白的花朵。这在毫无生机的世界里，挂在门背后的这春色怪有生趣的。父亲把玉米、高粱、白豆等种子放入一个盛满水的坨坨里，看那个种子先发芽——先发芽的种子便是今年收成最好的，父亲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预测收成的最好法子，有时还挺中的。

另一个坨坨，我们放进泥土，栽上蒜瓣瓣，几天就会生出绿绿的蒜苗。等长得高了，我们每天掐一两根，就着窝窝头吃，满有灵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