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必有大智慧
王阳明在求知上是毫不含糊的,因为王阳明立志要做圣人。什么是圣人?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不能把圣人仅仅理解为好人。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是一个无私的人,这些当然是必须的,但是如果没有大智慧,就谈不上是圣人。
有人问王阳明:“知如何是心之本体?”这是问知,也是问心。知知、知心,即是知己、知人,即是知本、知道,即是大知。
王阳明回答说:“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格物致知,以至无蔽,这样的知,就是道。王阳明说:“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
什么是大智慧?就是心无遮蔽,无所不通,洞悉人心,无困不解。这是良知之知,圣人之知。
王阳明说:“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良知就是大智慧,若为物欲牵蔽,良知就昧了,智慧就失了。
大智慧是心中的光明。心中光明了,心明达道了,知天知地,知己知人,居一应万,灵活自御,知见无碍,知行无碍,事事无碍,境境无碍。在,皆得自主;见,皆得自明;生,皆得自能;行,皆得自由。
大智慧从哪来呢?从求知来。所以王阳明说:“故须格物以致其知。”他还说:“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
我们要知道:求知是心知的扩大,是智慧的增长。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在心中消除私欲,正确地用功,不断地发现自心本具的能力。所以求知是心的上达。人不求知,又何来大智慧呢?
我们还要知道:天下求知的人很多,为什么没有几个人像王阳明一样成为圣人呢?就因为求知的方向不对,目标不对。如果方向对外,目标在物,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圣人之知。
圣人之知,在知天理。天理是本来就在的,天理就是我们人心的本体。我们人人都可以认识,所以人人都可以成圣贤。为什么人们没有认识呢?就因为“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于是在心上有了遮蔽,智慧就被阻断了。
王阳明求知与众不同
王阳明求知跟一般人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他决不人云亦云。
王阳明出身于书香门第,一生喜爱读书,读书是他成为圣人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世上喜爱读书的人太多了,并没有多少人成为圣人。可见王阳明读书必定与众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不同在:他不会仅仅以书上说的为是。
书上这么讲了,他不是就这么认为,他一定要自己真的明白。什么是真的明白?就是自己真的做到了,真的体会到了。如果没有做到,也没有体会到,他就不会认可,当然他也不会放弃。那他会怎么办呢?他会反复思考,找到其中的原因,最终真的明白。所以他读书,是真读书;他求知,是真求知。
真读书,真求知,其实很难。我们读书的时候,是不是读完了就完了呢?是不是书上这么说的,我就这么认为了呢?是不是别人这么解释的,我就这么认识了呢?是不是别人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接受了呢?如果你是这么学习的,读书就不过是增长知识和见闻而已。但王阳明不是,他读书的目的是要做圣人,所以他一定要得到真实的知见,一定要自己真的懂,一定要有自己真实的体会和理解。
有人问王阳明:“看书不能明如何?”他回答说:“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倒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王阳明给一个学生讲读书时说:“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
他还说:“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王阳明就是这样致知的。但是他能讲出这番话,能明白这个道理,是付出了代价的。王阳明格竹子就是证明。
儒家经典《大学》里有一句名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句话把儒学的内容基本都概括了。王阳明要做圣人,于是就从这句话做起。这句话开始讲的是“格物致知”,他就从“格物致知”做起。“格物致知”就先要“格物”。“格物”怎么格呢?这句话怎么做到呢?于是就有了王阳明格竹子的故事。
王阳明格竹子
王阳明格竹子那年是21岁,很年轻。他与一个共同学习的朋友,在自家后院找了一丛竹子,一起格竹子,亲自实践“格物致知”。
所谓格竹子,就是坐在竹子跟前思考竹子、认识竹子。连续想了三天,他的朋友就病倒了。王阳明继续坚持,到第七天,他也病了,竹子就格不下去了。这件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圣人实在太难做了!怪不得世间没有圣人,首先“格物致知”就做不到,第一关都过不去,那后面怎么做呢?
但是王阳明并没有放弃,因为他立志做圣人,这个志并没有因为格竹子失败而消退。他一直在思考:格竹子为什么会格不成?“格物致知”究竟是在讲什么?是不是我的理解有问题?如果有问题,问题出在哪儿?
其实《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是要求真知,而不是概念之知。书本上讲的东西,只是概念而已,真知要在心里体会,才能得到真正的认识。
“格物致知”这句话写在书上,似乎一读就懂,并不难理解。但是你懂的、理解的,只是概念。只懂概念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而真知是要你能够把概念化为体会,真的做到了,才真的知道“格物致知”这句话的实际意义。
书本上的知识是什么?是媒介。它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个东西,但是你要真正懂得这个东西,就要亲自体会,亲自实践,自己真的做到了,才真的明白了。读书如果能通过文字媒介得到自己的真实体会,才是读着了。王阳明在格竹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意识,可见他的理解一开始就胜人一筹,否则天下这么多人读《大学》,都知道“格物致知”,却没有人像王阳明一样,认真地格一物试试呢?
只有王阳明认真地去格物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因为他立志做圣人。如果他没有立志做圣人,他读书可能就只是读书而已。但是立志做圣人就不同了,他不会以书本知识为满足,他一定要得到真知。
王阳明虽然知道求真知,但是实际操作却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真正明白“格物致知”的意思。他格竹子是想越过书本得到真知,但却不知道要格一下自己对“格物致知”的理解。他的理解错了,方法就错了;方法错了,路就错了;路错了,南辕北辙,当然达不到目的,怎么能得到真知呢!直到13年之后,他在贵州龙场悟道,才真正明白了“格物致知”的意思。
王阳明后来对弟子讲起自己当年格竹子的事,他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他讲得多么实在、恳切。在这个故事里,已经把中华文化的圣人之道都讲尽了。
圣人之学有三关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格物致知”的难度:第一是要立大志,求大智慧,不然就会一闻即止,不再进取;第二是要越过书本知识,求得真知,而不要落在概念上;第三是要方法得当,排除误会,否则就会南辕北辙,达不到目的。这三条,王阳明其实就卡在最后一条上。
我们也可以用这三条来衡量一下自己:我在读书的时候,具备其中的几条?我卡在了哪里?
王阳明于龙场悟道时是34岁。他21岁格竹子不通,又过了13年,才终于明白“格物致知”的真正意思。在这13年里,他都没有放弃,找了各种方法,遍学儒、释、道三教,这道关,他一寸一寸地进,一点一点地过,直到龙场大悟,方豁然开朗,所有的隔碍顿时消失了,所有的疑问瓦解冰消。然后再看圣人经典,过去不懂的地方,现在一目了然,明明白白。自己所觉悟的,与圣人之语无不一字一意不合。书本上的“格物致知”,终于化成了自己的真实知见。
格物是个难关
对“格物”怎么理解,是个难关。王阳明格竹子的时候,一直以为“物”就是外面可见的东西,“格物”就是认识外面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去格竹子。竹子不就是一物吗?这就是王阳明原先以为的“格物”。
这么理解,其实也不能说就错了,因为现代科学就是认识外面的东西,而现代科学的认知是很成功的。但是几千年来中华经典中所讲的圣人之学,《大学》所讲的“格物致知”,讲的却不是这个。其所认识的目标、道路、方法都不同,王阳明没有在认识上自觉,因此在理解上才会失误。
圣人之学是讲人的,这是人学,不是科学,科学是讲物的。人学在心,心要自觉,要觉悟,才能明心知人。这不是认识外面的东西,而是认识自心。王阳明虽然有做圣人的大志,但是没有搞清楚这个关系,所以他追求的方向是反的。他在格物时,与圣人之学背道而驰,当然就不会明白经典上所讲的那些话。直到觉悟之后,王阳明才知道:“格物”原来是认识自己的心中之物,只有把心中之物真正格清楚了、格明白了,才是圣人所说的“致知”。
王阳明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又说:“‘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格去心之物,心就正了,这就是“格物”。心正,自然以正心为知,这就是“致知”。这就是王阳明终于明白的道理。
内知与外知的区别
我在这里为大家作一下区别:“格物致知”,如果格解的是外面的物质,你会进入科学的致知。科学的致知也很成功,如今我们居住的楼房,就是靠科学致知建起来的。我们使用的电子设备:电灯、手机、录音笔等等,都是科学致知创造出来的。
但是儒家讲的“格物致知”,不是格解外物,而是格解心中之物。什么是心中之物呢?就是我们在心里所生、所想、所存、所用的东西。我们心里的情绪、欲求、看法、观点、知识、思想、理论等等,全都是心中之物。我们所感知和认识的一切,无不是心中之物在起作用。没有心中之物,我们就无法感知和认识外物。
但是我们在感知和认识外物时,却往往只见外物,不见心中之物。为什么呢?因为外物是显的,心中之物是隐的。见显易,知隐难。因为知隐难,所以得此知者,世间罕有,故称圣人。
因为圣人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的东西,所以才有大智慧。圣人比人们看得深,看得透,看得真。圣人看见的东西一直都存在,但是人们却日用而不知,一直没有看见,甚至你告诉他,他还是看不见。圣人之知超越了常人,人们才会觉得他是圣人。
心中之物与外物的关系,说来话长,需要专门学习,专门致知,我在这里就不详解了。大家需要明白的是:王阳明就是因为这里不明白,才会有“格竹子”这件事,而且失败了;但是他经过长期的努力,最后就是在这里明白了,才会有“龙场悟道”这件事,而且成为举世公认的圣人。一败一胜,一失一得,这个地方是关键。
“格物致知”不是一般的求知,而是致圣人之知,所以《大学》才把它摆在儒家之学第一位。“格物致知”一通,道就通了。因为没有知,就没有行。有了知,以知率行,何行不通?这就是王阳明讲“知行合一”的道理。所以《大学》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关键就在“格物致知”上。没有前面,后面的都不会有。有了前面,后面的自然就有了。
我们看王阳明一生,就在“格物致知”上用功。王阳明数十年讲学,“格物致知”讲得最多。最后他把自己一生所讲,归纳为“致良知”。“致良知”还是“格物致知”。
王阳明在终临前,别人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此心光明,夫复何言。”这个光明心,就是格物致知的结果。
内知与外知应该结合
这里我再多说一句: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为什么会有所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其实就不同在方向上。中华文化是向心的,讲的所有东西都是在心上讲的,致知的方向是知心;西方文化则是向物的,讲的所有东西都是在物质上讲的,致知的方向是知物。
这两种文化都是最优秀的文化,都没有错,因为所讲的都是真实存在,但是方向不一样:一个是向内的,一个是向外的。但这二者对我们都有价值,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真实存在。我们的存在,就在心、物两边。
现在是国学热,大家开始回归中华文化。为什么呢?就因为中华文化是讲心的。我们生活在今天,学了许多西方文化,学了许多科学知识,对物质的了解越来越多,但是对心的了解却越来越少,于是我们心上的问题就越来越多。
用什么来解决心里的问题呢?用西方文化?用现代科学?结果可能就像王阳明格竹子一样。因为对外物的了解,并不能让我们明白自心,而我们太需要了解自心了。
从文化的角度来说,中西文化都是我们所需要的。虽然它们一个是讲内的,一个是讲外的,但内外两边都是我们所需要的,不能只讲一边。把两边结合起来,那就完美了。觉悟与科学,其实都是格物致知,二者的结合,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要求。
格物致知,关键在实知。实知,关键在实践。所以圣人之知,重在实践,这与科学之知重在实践是一样的。如果将二者作一下区别,可以这样说:圣人之知,重在实行;科学之知,重在实用。实行是自己实际做到,因为这是讲心的,是内在的,实行就是心行。实用是在外面验证,因为这是讲物的,是外在的,实用就是物用。
王阳明求的是圣人之知,所以“格物致知”要落实在自己的心行上,落实在自己的一念一觉上。这是什么?这就是修心。修心是心行,在心行上修正自己,人的言行就会随之改变,这就是修身。人的身心是不可分离的,身是心之体,心是身之主。所以修心就体现在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