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到,蚊子又登场了,我与它们的较量也开始了。昨天半夜,一只蚊子又来打断了我的美梦,将我从瞌睡中惊醒。我怒不可遏,跃然而起,通明灯火,手持“雾剂”。蚊子没有我耐心,在僵持了几分钟后,它终于熬不住,又现身了。于是“屁”的一声,一层烟雾笼罩过去,顷刻间它就坠落在地。它在地上扑腾,我的心也就放安稳了。这样的场景,每年不知要上演多少次。
我怀疑昨天的坟子可能是清朝穿越过来的。因为很凑巧,我白天闲读琴家陈幼慈的《邻鹤斋诗稿》时,发现他的诗歌里竟飞舞着一大群蚊子。
这个陈幼慈是我们陈氏的祖先,他一生芥子微名,却常年在外奔走,所以吃足了蚊子的苦头。他写了一首题为《蚊》的诗:“绕帐千军聚,填然鼓乐音。负山不量力,成市岂无心?毒比藏钩蝎,铦如刺绣针。金风一痛扫,方好豁胸襟。”这首诗估计是他天亮后的有感而发。对于恶毒锋利、成群结队的蚊子,弹得一手好琴的陈幼慈竟也束手无策,他只能寄希望于秋风将它们一扫而光。但是,就像这世上小人不可能永远绝迹一样,蚊子也不可能永远销声匿迹。一部人类文明史,也是一部蚊子的陪伴史。自从战国时代的庄子痛苦地喊出“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了皮肤,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觉)的感叹后,蚊子就这么一直与人类共存亡。
陈幼慈的《蚊》或许是一个隐喻,不过他的另两首诗倒是写实的。一首是《旅舍崇明吕仙道院,炼师陈允中惠借蚊帐》,写某个夏夜留宿崇明吕仙道观,一个叫陈允中的道士借给自己一顶蚊帐。诗这样描写:“惟时当首夏,蚊聚难肤受。四体覆以衣,不能兼覆首。咂面楚难熬,横冲或入口。良宵梦不成,终夜徒纷纠。网禽好设罗,取鱼可施笱。殛蚊乏利器,计穷成束手。”这画面于我这代人颇有痛楚的亲切感。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当夏日来临,家里来不及准备蚊香,来不及挂蚊帐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承受蚊子横冲直撞的。捕鸟用网,捕鱼用钩,唯独捕蚊子没有好的工具。那时候躺在床上,除了不停地拍自己的嘴巴,不停地膨胀怒火,真的是束手无策。这样的画面在陈幼慈《徐竹香惠借蚊帐》一诗中有类似的描写:“今当盛暑正炎敲,蚊雷贯耳来如潮。剥肤咂血无完体,冲突击撞如猿猱。安得斩蝇剑,改作殛蚊刀。我畏蚊,如畏虎;我防蚊,如防蛊;彻夜无眠不胜苦。”
蚊帐才是最好的保护伞,有蚊帐便可高枕无忧了。所以饱受蚊子之苦的陈幼慈又写了一首《蚊帐》诗:“入夏气如烘,流苏拂浅红。舒肱驱阵阵,清耳绝螉螉。梦借游仙枕,香薰刻玉笼。高眠疑对月,初醒不知风。深荷帡幪德,常怀荫芘功。笑他铦嘴利,终夜刺成空。”陈幼慈竟将蚊帐抬高到“德功”的高度。“笑他铦嘴利,终夜刺成空”这两句尤其耐人寻味,你可以将“铦嘴”理解成蚊子,也可以将它理解成流言蜚语,还可以将它理解成跳梁小丑,那么蚊帐其实就是“自我保护意识”,甚至还可以理解成“后台”与“靠山”。
当读到“笑他铦嘴利”这一句时,不禁想起另外两个诸暨人与蚊子的故事。
一个叫蒋燮,记录在《诸暨诗存》里。蒋燮,字调元,号梅坨山湾人,义安山环(次坞)人。乾隆二十七年 (1762)举人,官义乌县学训导,著有《梅垞诗草》。这个梅坨当年是怎么对付蚊子的?“梅坨潜心于学,炎夏夜读,内两足瓮中,鸡唱不休。”他没有躲进蚊帐里,因为光线太暗,怎么办?他灵机一动,拿来了一只瓮,可能是现在的小酒缸吧。他把两条腿伸进缸里,然后将长袍盖住小缸,或者用什么东西将缸口盖住,这样蚊子就钻不进去了,他就是这样潜心读书,一直读到“雄鸡一唱天下白”。
一个叫郭毓,记录在王冕的《竹斋诗集》里。郭毓,字又春,号春林,晚号紫石山人。枫桥郭店人,诸生。跟陈幼慈父亲陈芝图学诗,后以诗名越中。他曾为喜庆四年的《竹斋诗集》刻本作序,里面提到一个细节:“今七月之二十有二日,既人定矣,有叩门送书者自城中来。启视之,则焕然《竹斋》新刻也,为之狂喜。时秋暑方盛,篝灯而疾读之,不自知蚊蠛之刺肤与沾汗之流足也。”当城里有人送来新刻的王冕诗集后,郭毓狂喜不止,当即挑灯夜读。时秋暑方盛,蚊子也最盛,他不管不顾,竟读得“蚊蠛刺肤”。有好书在手,让蚊蠛咬几口就咬几口,反正也不是没被咬过。这里的“蚊”是蚊子,而“蠛”则是蠓虫,枫桥土语叫“蠓丝癞头婆”。我们酣睡的时候也是任凭蚊子肆虐的,郭毓能任凭蚊子叮咬,那是因为他正读得酣畅淋漓。
不过,写蚊子诗的不止陈幼慈。今天在网上搜“文人与蚊子”,竟搜到了一篇同名的文章,遂不得不改变我作文的初衷。又搜索“写蚊子的古诗”,发现我真是孤陋寡闻。却原来,在唐诗宋词的丛里,蚊子一直嗡嗡地飞舞在历史的天空。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都不例外,蚊子始终不肯断子绝孙,诗人的咒骂也始终不绝于耳。这些诗歌写得让人皮肤痒痒,咬牙切齿。譬如:
皮日休写蚊子的声音:“隐隐聚若雷,噆肤不知足。”(蚊子的声音隐隐作响,聚拢来就像雷声一样,叮咬人的皮肤毫不知足。)
元稹写蚊子的形状:“毫端生羽翼,针喙噆肌肤。”(蚊子长着一对翅膀,他的嘴巴像针一样,可以刺进人的皮肤。)
白居易写蚊子的可恶:“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蚊子贴在皮肤上赶都赶不走,在耳边嗡嗡作响。)
刘禹锡写蚊子的狡猾:“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在露水下滴、月上中天的夏夜,蚊子尖嘴叮人,难于觉察提防。)
范仲淹写蚊子的肚皮:“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蚊子吃饱的时候,肚子里吸满了血,鼓得像樱桃一样大,饿的时候肚子瘪瘪的,轻的像柳絮一样。)
陆游写如何驱赶蚊子:“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块。”(扇子怎么也赶不走蚊子,只好用艾草来熏它。)
蒲松龄写如何消灭蚊子:“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用烟熏也熏不尽蚊子,只好期望蝙蝠满天飞,让蝙蝠将蚊子一网打尽,除毒安民。)
袁枚借蚊子骂人:“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把蚊子比喻成“白鸟”,它们嗡嗡营营、寻寻觅觅,像乱世的贪官,像年老的刺客。)
有人评价陈幼慈的诗平庸低劣,但是将这些写蚊子的诗,与陈幼慈写蚊子的诗放在一起,其实是难分伯仲的,既看不出唐宋八大家的蚊子诗有多高明,也看不出陈幼慈的蚊子诗有多低劣。对付万恶的蚊子,诗人都失去了理智,哪里还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论。在痛骂蚊子的诗歌中,我最欣赏的还是无名氏的一首《南正宫·玉芙蓉》:
方值暑气大,便乘炎焰下。杀腾腾遍地轰炸。嚣张不惧人来骂,厚颜无耻入千家。刚说罢,哎呀冤家,眼见的胳膊上咬了朵腊梅花。
明知道蚊子不会断子绝孙,也晓得小人不可能善罢甘休,那还不如面对它,看开它。就当它是你的冤家,继续一边痛骂一边痛痒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