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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看金瓶梅|第八十七回:罂粟花的末路——金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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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笙歌拂衣

“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春梅被卖到了周守备府,等着她的,是锦绣人生。潘金莲重新回到王婆手里,等着被发卖。

春梅卖了五十两,李娇儿三百两,在王婆眼里,潘金莲卖一百两妥妥的。这个眼中无人的潘金莲,才经了点富贵,就不把人放眼里,这次必须赚足榨干。因为好事不成双,潘金莲难道以后还死个男人落到她手里不成。

潘金莲的人生快到尽头了。但是,命运给过她机会的。

先要买她的,是小情人陈敬济。但这个更能毁灭自己的男人,没钱。他上东京筹措一百两去了。

第二个想买潘金莲的,是张二官。在应伯爵的鼓吹下,恨不得马上得到潘金莲。但中间出了点小岔子。应伯爵路遇春鸿,听到他吐槽:

“家中大娘好不严禁,各处买卖都收了,房子也卖了,琴童儿、画童儿都走了……小的待回南边去,又没顺便人带去。这城内寻个人家跟,又没个门路。”

应伯爵便“热心”出主意:

“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万贯家财,见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

应伯爵回去便向张二官讨了贴儿,封了一两银子送到西门家,讨要春鸿。出价只一两银子,也太欺负寡妇吴月娘了。吴月娘被新提刑官吓坏了,银子也不敢收,将春鸿白白奉上。春鸿好看会唱,勤快念恩,张二官白得了这么个小厮,岂能不夸应伯爵伶俐。

张二官愿出八十两买潘金莲。但王婆好早死了男人,本来就是吓大的。来的是新提刑官又如何,一百两银子一钱也不能少。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张二官从春鸿、李娇儿那知道潘金莲的过去后,和应伯爵说:

“我家现放着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

再不提买潘金莲的事了。

应伯爵拐了春鸿,便黄了潘金莲。可惜。

除了陈经济、张二官,庞春梅也要出高价买潘金莲。

周守备是武将,庞春梅这样烈性有女王气场的标致女子,投了他的脾气。对春梅宠爱有加,立了第二房,有房有丫头,最重要的是,让春梅管家管钥匙。

春梅听说潘金莲等着发卖,便在周守备面前夸潘金莲才貌双全、伶俐无比,又啼啼哭哭地诉说潘金莲待她的情谊:“他大气儿不着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再请求“你若肯娶将他来,奴情愿做第三也罢”。

周守备并没再娶的念头,但也乐得坐享齐人之福。他令亲随张胜、李安往王婆家相看,出价八十两,王婆不肯。春梅听说后又哭了:

“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

周守备便升了办事的级别,差了大管家周忠带九十两银子去买。

王婆见潘金莲炙手可热,买主争抢,更坚持要一百两了。周守备见春梅坚持,便令明天拿一百两去抬了金莲来家。

但大管家周忠生气了,因为王婆“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太不给面子了。

蔡太师的瞿管家要买个女子,西门庆送人送全套嫁妆奉上;《红楼梦》里,忠顺王府派大管家到元妃娘家说话,元妃的老爸亲自接待,大气也不敢出。周忠的咖位当然不及他们,但在清河县,除了和周守备私交极好的几个官儿,哪个不得巴结他,哪个敢不给几分薄面。

如今周忠亲自来了,现银也备好了,王婆却硬是不卖。

软的不行,连硬的也不吃,李安威胁王婆,要将她拿去牢子,“与他一顿好拶子”,王婆也不松口。这根本是不将人放在眼里嘛。

王婆硬气是硬气,但终是没见过世面。这事若换成薛嫂,周守备的大管家亲自到了,那还不得堆上满脸的笑容,想法留下吃喝。至于银子,昨天说了给八十两,那十两自然得掏出来塞到几位爷的手上。他们接了才能安心,这桩买卖不会有意外了。招待得满意,再把潘金莲哄开心,以后和周守备家就有借口常来往了,还怕没机会赚回那十两不成。

陈经济、张二官、周守备,不管是有情的、有钱的、有权的,这些能为潘金莲改命的人,都被王婆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给顶了回去。

下一个买家,是武松。

小说闪回梁山的好汉世界,时间被兰陵笑笑生冻住六七年后,武松回来了。这几年,他在江湖行走,被救又被陷害,快意恩仇,杀人逃命,这激情燃烧,跌宕起伏的人生,一点也不比潘金莲苍白平庸。

天下大赦,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的武松带着施恩的一百两银子回清河县,依旧在县里当都头。听说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在王婆家发卖,便来相看。

潘金莲依旧在帘下站着。当年她也是立在帘下看人,她曾看中武松,纯真初恋被兄嫂伦理观羞辱。后来又遇着了西门庆,她和李瓶儿一样,往欲望杀人的路上狂奔。几年过去,她的世界一点也没变,她依旧穷且没自由,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如果她能作主,她会选择和春梅一起浪迹天涯,嫖尽天下男人吗?

而更早以前,如果武大给她自由,她会选择武松。若是那样,武松叫她篱笆守牢,她会心甘情愿守的。武松这种汉子,才不会朝秦暮楚,叫人做梦都担心他刮别的女人。

如今,她依旧在帘下看人。

只是,这一次,见了武松,她闪到了里面。

几年过去,武松成了社交达人了,让坐吃茶,寒喧问候,武松显得特别知礼。

知礼的人容易让人相信和放松。武松吃了茶,开口道:

“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是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将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的潘金莲,对钱和权,其实从来没上心过。不像吴月娘贪财自大、愚蠢倔强,她也不像李娇儿全无心肝,毫无生命力,只要偷些金银安稳有饭吃便行。便是孙雪娥,后来也盗走金银细软奔向新世界。像李瓶儿那样趁乱偷走巨量珠宝,潘金莲想都没想过。她对生活的激情和勇气,全泼向了爱和性。别的,都和她无关。她和一个男人好,才是毫无功利的,武松是汉子,她一眼看上。根本不知西门庆有钱时,她也是一眼看上。

潘金莲找男人,若有附加条件,就是要长得好。三观跟着五官跑,说的就是她了。法国女作家萨冈在《孤独的池塘》中写道:

拖着散漫的步子,忠于自己的内心,从一个目标走向另一个目标,从一张床走向另一张床,从一段激情走向另一段激情。总是碰壁,到处受伤,时常玩世不恭。

这种生活方式和取向,是男权社会男人的特权,即使现代婚姻制度进入一夫一妻制,有点财力的男性,业余生活其实还是这样。当然也是潘金莲的。

本质上,她和另一个六儿——王六儿才是同类。如果丈夫对她一心一计,她完全可以把她的激情和未来全留给丈夫,至于什么开放式关系,她其实并不向往。如果丈夫想将她的身体当做赚钱的工具,也许她的容忍度比王六儿更低。对潘金莲来说,有可意的人,穷点算什么呢。她和武大在一起时,从没嫌过武大穷,还拿出不多的首饰帮武大买房子做买卖。那时她打扮性感,浑身骚味,但并没有缝着的就上。她只是要找个可意的人儿而已。

从前,潘金莲是喜欢问西门庆要各种好看的衣服首饰,但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貂皮“爱玛仕”,而是要爱的证明。后来争貂皮大衣,是和她们斗上气了,为了证明西门庆更在乎她。如果丈夫只有她一个,有啥好斗的。陈敬济有无数偷金盗银的机会,但他俩从没想过偷窃私奔。陈敬济那些不值钱的礼物,都能令她满意和欢喜。如果当初武大不贪恋张大户寄存在他家的“财宝潘金莲”,张大户一死,放走她或卖给西门庆,每个人都将是另一个样子。然而,正如蠢笨的吴月娘后来说的“千金难买早知道”。

不爱钱不爱权的潘金莲听武松说“一家一计过日子”,大约如雷轰电掣。而经过岁月沧桑的武松当然是更有英雄草莽气,也就是说,他的颜值更高了。几年前,潘金莲初见武松,顿时心动,原来姻缘落在他这里,如今,她的恋爱脑又犯了:

“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

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

“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

潘金莲都答应了,自然买卖成了。武松额外给王婆加了五两谢媒钱,喜得王婆屁滚尿流,直夸武松:

“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

潘金莲点了茶,浓浓的,有如她对未来热烈的期待,双手递给武松吃了。

陈敬济在去东京的路上;张二官已放弃潘金莲;守备的管家周忠正在生气,想过几天再整治王婆买走金莲。命运有心要成就武松。

王婆砸下二十两银子交给吴月娘。月娘知道买主是武二后,暗中跌脚:

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潘金莲贪爱、王婆贪钱,糊涂油脂蒙了眼,不知前面是死路。如今有人看透命运了,她是闭口不言,还是马上提醒?人的品格,与他者的交情,此时便见分晓。

潘金莲要西门庆的全部,注定西门庆家的妻妾都是她的敌人。吴月娘人品不行,和潘金莲又矛盾很深。潘金莲的死活她才懒得管。

而孟玉楼,二人开始交好,潘金莲和书童、陈敬济的事,她都知道,但她从不告密,必要的时候,还打掩护。但潘金莲和孟玉楼的书童偷情,孟玉楼白白丢了一个小厮,还很没面子。孟玉楼生日,潘金莲也要霸拦住西门庆在自己屋里睡。冷眼看李瓶儿母子被潘金莲害死,孟玉楼只觉得寒气入骨吧,后期再没见她主动拜访潘金莲。至于潘金莲走时她送的簪子,不过是“谢谢你没害我,若万一能再见面,还请继续不要害我”。

于是,命运无常,终于轮到潘金莲了。

这一朵世间最美的罂粟花,性感美丽,历经人世沧桑,仍旧对未来有蓬勃的希望,对即将到来的男人,充满激情。她“带着新鬏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没有红烛高烧,喜字贴窗,却只见武大的灵牌。

被武松冲昏头脑的潘金莲还是后知后觉,心里犯疑,却依旧走进门去,面对她的死路。

武松分付迎儿前后门拴了顶了,摆上酒菜,自己连吃了四五碗,便向衣底掣出一把朴刀来,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绑了王婆,揪住潘金莲,亲自审理武大之死一案。

武松的刀在潘金莲粉嫩嫩的脸上,冰凉的撇过去再冰凉的反撇过来。潘金莲不是受过特训的密探,瞬间破防,全招了。然后,《金瓶梅》中最血腥的场面来了: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潘金莲)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它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者,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即便潘金莲是能制造冰毒的罂粟花,但是,看这美丽妖娆无比的花儿被推土机蹂躏一地,依旧不免心疼、惋惜、颤栗。

何况,这个女人,命运何曾给过她机会。

她这样的男人女人太多了。假如她托生在《红楼梦》里的王家,她很可能是王熙凤,是当着丈夫面就能把丫头打个烂羊头的大醋缸;如果托生在薛家做男子,不过就是弄性使气的薛蟠,玩够了异性玩同性。如果有幸生在现代社会,她不必毒死武大,她抬脚走人就是。即使还是世务上糊涂,没离婚便找了下家,也不过就是为重婚罪吃个小罚单罢了。如果不幸继续,再遇的人,比西门庆还管不住下半身,她跺脚一走了之。她再不懂谋划,再把自己的命运糟蹋,也不过就是堕落成一只金丝雀,还能差到哪儿去。

如果再幸运一点点,也许能成为一个传奇。潘金莲能从养不活的小裁缝女儿,嫁入豪门,换在正常的社会,这样的天赋美貌机灵多才,又这么爱折腾,争强好胜,焉能没有更美好的人生。

法国女作家萨冈说,“生命是一场飙车,我有权自毁。”我一直好奇她的灵魂是不是曾在潘金莲的身体里呆过。这位姑娘养尊处优到18岁,用两个月写出《你好,忧愁》,拿下法国的“批评家奖”,畅销500万本。得到一大笔稿费后,她父亲认为,“你这个年龄拥有这么大一笔钱,实在危险,花掉它。”从此,她把“及时行乐”当成了人生座右铭:她热衷派对,挥霍无度;在烟雾弥漫的地下舞厅里与男人调情、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吸毒、赌博,和弟弟飙车把自己送医院N年……生活完全就是未知与疯狂。明明可以岁月静好,偏偏要狂放不羁。她在《你好,忧愁》中说,“我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她实践着并在文字中平静地表达。

哲学家们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但为了活下去又必须找到人生的意义。而再千奇百怪的人类,能找到的意义也无非三大类:以有用与否为基石的各种意义;以是非对错为基石的各种意义;以美不美有情无情为基石的各种意义。

很显然,前两类好判断,有用、是非的三维坐标是确定的,但是,这世界之所有丰富多彩,正是有第三类人的存在,有萨冈、潘金莲、贾宝玉、李煜、宋徽宗、多姑娘、武松等,以及他们宣称的“爱就是死亡——根本不是妥善安顿”“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我的骨灰比他们的生命还灼热”……前两类人很容易居高临下地鄙视看第三类,然后做出判“有用、无能、善良、邪恶、公正、正确”等判决……但世界为萨冈疯狂打卡的人不少,包括前法国总理拉法兰。

然而,潘金莲在《金瓶梅》中,只能是淫妇,毒妇,不少人来向她索命,她也从不自省,也不肯赎罪忏悔,她只是不安,只是有一日便一日的活下去,一面天真的从不谋划,另一面是内心的担忧积聚成摧毁他人的力量,最终流离所爱,向死亡步近而无人加以制止。

而从小学习勾引男人的她,只想到依靠另一个肩膀,借以摆脱人世的寂寞。而她自己,察觉不到这一点,这实在是真正的悲哀。

血淋淋的场面,迎儿唬得只掩了脸。这个可怜的女孩,潘金莲折磨她时,她的爸爸没想过给潘金莲自由,另换个家常的女人来照顾她。迎儿亲见了爸爸武大如何死,如今,她的叔叔丝毫没想到她会害怕,让她亲眼看杀人。当她说害怕时,她的叔叔却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便带着复仇的快感风一般离去。留下迎儿独自应对前来审讯的官府。迎儿是武大惟一的亲骨血,口口声声为哥哥报仇的武松,却从末想过为迎儿办点嫁妆找个好男人安顿。最后是不相干的邻居姚二郎领她出来,为她安排了婚事。

武松来不及安排迎儿,不过是眼里没侄女。而性观念无耻的韩道国一家,曾惦记嫂子的韩二在兵荒马乱中遇到逃难的侄女,抱头相认,一路扶持着寻找亲人,最后团聚。英雄武松对人间的烟火气哪有一点眷念,他喜欢的是力量,是复仇,就和潘金莲喜欢爱喜欢性一样,二人都不能抗拒其中的激情、原始感、痛快感。如果潘金莲杀的李瓶儿母子无辜,武松杀的蒋门神的家小何尝不无辜。

哪有英雄和美女,若潘金莲是淫妇毒妇,武松也不过是草莽野兽。

这么说来,潘金莲死在武松手上,竟远胜死于一场病或是死于一个庸常的男人之手。

“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作者情不自禁写出这一句,就如他曾一笔一笔一件一件的写下潘金莲索取过的性命,其实也是在说“金莲这淫妇端的好毒也”,作者让他们纠缠相遇,才是将人性黑洞的深渊捅破,让读者读后,不敢生悲,不忍称快。

本文由喜马拉雅主播“风神_007”播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