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后短短数年,武王周发就攻灭了殷商王朝。而决定这次王朝更替的“牧野之战”,闻名千古。
但后人很少知道的是,武王对于翦商事业其实高度紧张。成年后,他一直患有严重的焦虑和精神障碍,也许是青年时代的殷都之行和兄长的死对他造成的刺激太过强烈(这是史书缺乏记载的一环),使他后半生都无法摆脱失眠和噩梦的困扰。
文王去世时,周发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太子,况且文王末期的重要征伐几乎都是实际统帅,所以他的继位没有任何波折。
但武王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深知商朝的强大和暴戾,一旦真正触怒它,任何人都难以预料后果;但放弃翦商事业又是不可能的,从西土直到殷商宫廷里的种种势力都在促使其加速运行。只是,周邦真的有力量对抗商王朝吗?
文王的信念,源于他的“受命”以及易卦占算能力。在世时,他屡屡和上帝沟通,但似乎从未考虑让周发也拥有这种能力。本书推测,武王和他的父亲不太一样,对上帝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难免要想:如果真的像父亲宣传的那样,长兄伯邑考又为何惨死殷都,难道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所以,武王甚感自己无力继承父亲开启的这一正义而疯狂的事业,即便登上了周王之位,也不敢启用自己的纪年,仍延续着文王受命以来的年号。他没有通神的能力,只能祈望父亲的在天之灵继续护佑周邦。
小屯南地出土“易卦”卜甲
武王最信任的臣僚,首先是岳父吕尚,自然由他继续担任武王之“师”,负责和商朝有关的一切事务;其次是弟弟周公旦,武王的主要助手。周公的“周”是狭义的地名,取自周旦的封邑,可能在周原西部,“文王大宅”以西约30公里的今岐山县周公庙一带。
从武王继位到周灭商,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四五年。关于武王这段时间的工作和生活,西周时人撰写过一些零散历史篇章,到孔子编辑“六经”时,符合儒家理念的被他编入《尚书》的《周书》,而那些没有入选的则被汇总成《逸周书》,顾名思义,是这些“散落的周代文献”没能进入正式的《尚书》之意。
在传世的儒家经典中,周灭商可以说是顺天应人,毫无悬念。但《逸周书》不同,在它的叙事中,周武王充满着对翦商事业的恐惧,经常向弟弟周公旦寻求建议和安慰。武王二年一月,他曾对周公旦说:“哎呀,我每天每夜都担心着商朝,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请你给我讲讲如何履行天命。”
维王二祀一月,既生魄,王召周公旦曰:“呜呼,余夙夜忌商,不知道极,敬听以勤天命。”(《逸周书·小开武解》)
武王三年,他有次得到情报,说是纣王已经下决心讨伐周邦,信息来源很可靠,又是首先召唤周公旦商议对策。
王召周公旦曰:“呜呼,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言多信,今如其何?”
还有一次,武王梦到翦商计划泄露,纣王大怒,从梦中惊吓而醒,再次派人叫来弟弟周公旦,对他谈起了心中的恐惧,说盟友实力弱小,还没做好准备,周邦现在无力和商朝展开决战,当初父亲称王及反商的计划会不会过于不自量力。
维四月朔,王告儆,召周公旦曰:“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欲与无□,则欲攻无庸,以王不足,戒乃不兴,忧其深矣!”
联系当时商朝的境况(商王朝廷已经无法正常履行职能),武王的表现实在过于失常。想来孔子之所以没有把这些篇章选入《尚书》,可能也是觉得不太严肃。然而,结合殷墟考古(包括距离周人很近的老牛坡崇国遗址)呈现的真实商朝,对于文王父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心理创伤,以致后半生都无法摆脱,今天的我们或许可以多一些理解。
或者说,武王的惊恐反映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他并不完全相信父亲那些沟通上帝的传说。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献祭,贡品丰富得无以复加,上帝难道不是会优先保佑商朝吗?翦商难道不是逆天悖伦之举吗?
殷墟出土的关于是否献祭的甲骨卜辞
兄长周发频频被噩梦缠绕,但周公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尝试用梦来缓解。他宽慰周发说,母亲大姒曾梦到殷都生满荆棘,这是上天降下的商人将亡之兆,所以,虽然上帝享受了历代商王的祭祀奉献,但他不会因这种小小的实惠而偏袒商王。
为使自己的解释圆满,周公还重新定义了“德”的概念。在周公这里,“德”已不再是《尚书·盘庚》里商人的那种无原则的恩惠,而是所有人生活在世间的客观道德律,如孝悌长幼、中正恭逊、宽宏温直等。2上帝只保佑有“德”之人,也会替换掉那种没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之。所以,只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定能在上帝福佑之下战胜商王。
除却对上帝是否存在以及周邦实力的担心,武王还有一个隐忧:目前的盟友太少,只要不公开与商朝为敌,就不可能吸引更多的盟军,但过早公开,又可能招来灭顶之灾。这让武王左右为难,夜不成寐。
维王一祀二月,王在酆,密命。访于周公旦,曰:“呜呼!余夙夜维商,密不显,谁知。告岁之有秋。今余不获其落,若何?”
周公曰:“兹在德,敬在周,其维天命,王其敬命。远戚无十,和无再失,维明德无佚。佚不可还,维文考恪勤,战战何敬,何好何恶,时不敬,殆哉!”
经过周公一番解梦开导,武王勉强保住了信心,准备采取最稳妥的路线,“夙夜战战,何畏非道,何恶非是”。(《逸周书·大开武解》)
周文化和商文化很不同,族群性格也差别很大。商人直率冲动,思维灵活跳跃,有强者的自信和麻木;周人则隐忍含蓄,对外界更加关注和警觉,总担心尚未出现的危机和忧患。这是他们作为西陲小邦的生存之道。而在阴谋翦商的十余年里,这种个性更是表现得无以复加。
至于周公是否逃脱了那段殷都噩梦的纠缠,史书中没有记载,我们只知道,在被兄长召唤的每个黎明之前,他都从容清醒如白日,除了用餐时偶有失控呕吐的习惯,他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显然,周公也已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定位。他知道自己无力独自承担父亲开启的这一正义而疯狂的事业,但这个使命及其带来的压力,注定要由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对“德”的阐释,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美好愿望:不想杀人,也不愿无故被杀,渴望生活在一位圣明君王统治下的安定中。而他的兄长周发却必须成为那位有“德”君王,不然,整个周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说武王的使命是成为帝王、翦商和建设人间秩序,那么,周公的使命就是:做这位帝王的心理辅导师,塑造和维护他的神武形象。
如此,便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