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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梦中伟人,专治各种不服

孔子到了晚年,用很沉痛的语气发过一句感叹: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问题严重了,我老病太久了,我再也梦不见周公了。

反过来说,就是只要身体还好,孔子晚上天天晚上梦周公。

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姓名的发音今天听起来略萌,叫做姬旦。

周公对周王朝的稳定贡献很大。周武王伐纣成功,但商朝的势力还在。而当上天子之后不久,武王就得病去世。接下来天下几乎大乱,新生的周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全亏周公挺身而出主持国政,发动第二次东征,才稳定住了局势。

周公治理周朝的天下,是个勤政干部的典型,所谓“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可毁伤”,所以头发长,洗个头挺耽误功夫。经常头洗了一半,有要事需处理,有重要人物要接见,所以周公只好把头发甩甩,先去办事,然后回来接着洗。

古人用大鼎炖肉,刀钝,刀功也差,肉块太大煮不烂,咀嚼也是持久战体力活。所以经常也只得把嚼了一半的肉吐出来,把要事办完,再回来接着吃。今人卫生习惯好,看到这场景难免觉得恶心,过去人倒没这个矫情,曹操还写诗表示向往,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但是,这些显然不是孔子佩服周公的主要理由。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用美德治理天下,就像北极星一样,待在那里不动,自然能让满天星斗都拱卫它。勤政最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措施,不是理想状态。

周公如果仅仅是个劳模,他成不了孔子的梦中伟人。孔子佩服周公,是因为在他心目中,西周的制度是最美好的制度,而周公是西周制度的总设计师。

姬旦是坏蛋吗?

孔子定了基调,后来的儒生,对周公都是浓墨重彩的歌颂的。当然,夸得火力太猛,照例会有反作用,而周公干的事情又实在太敏感,疑心病重的人,也不免往别处想。

《史记·周本纪》说,武王去世之后: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通叛)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

先要解释一句,“管叔,蔡叔群弟”这句话的翻译是,“管叔,还有以蔡叔为代表的弟弟们”,而不是“管叔、蔡叔等弟弟”(所以我在二叔之间加了逗号而不是顿号),因为文王的正妃所生的儿子里,武王行二,管叔行三,周公行四,以下包括蔡叔在内还有六个,管叔比周公大。

周公害怕诸侯叛周,所以要摄政;但管叔、蔡叔们叛周的理由,却正是周公居然摄政。到底谁因谁果,显得很错乱。

“成王少”,年纪小,小到什么地步?

《鲁世家》说是在“在强葆之中”,强葆就是襁褓,用被子把小孩一裹,绑背上好背着走,这就是襁褓。看来成王还是个不满三周岁的婴儿。

但《左传》里却说:“邗、晋、应、韩,武之穆也。”(僖公二十四年)就是说这四国的第一代国君,都是周武王之子,而且从情理上说,他们的年纪都只能比作为继承人的成王更小——好吧,如果不是一个妈,三年内生五个,也不是不可以。

但《礼记·文王世子》里又说,周武王活了九十三岁,照这么说,武王九十岁之前一个孩子没有,九十岁后倒一发不可收,和犹太人的始祖亚伯拉罕倒是一样一样的。

很可能,《礼记》夸张了武王的老(因为圣王应该长寿),而《史记》夸张了成王的小(因为成王越小周公摄政越合理)。照一般情形推想,周公摄政时,他自己的儿子伯禽已经成年,武王作为哥哥,他的儿子很可能也不小了。

也有人换质疑角度说,就算成王确实很小,但按照当时的规矩,本来也未见得就要是儿子继位,兄终弟及,弟弟出来接班也很正常,但这个接班的弟弟可轮不到周公,上面还有个老三管叔鲜。所以周公非要武王的小儿子即位,同时自己摄政,目的正是要剥夺三哥的继承权。

然后,带头叛乱的是管叔;叛乱平定,周公“杀管叔而放蔡叔”,非杀不可的也是这个三哥。这样,整个情节走势,就非常符合今人对政治权谋的理解了。换现在的电视剧编剧,没准会干脆说成王其实是周公的儿子,这样武王九十岁之前不生九十之后猛生的问题就也圆过来了。

《尚书》里有一篇《金縢》——縢(téng)是缠束的意思,这篇里有个关键道具“金縢之匮”,即用金属缠束的箱子。

这篇讲了这么个故事:周武王重病期间,周公很担忧,于是祈求祖先,让自己替周武王死,祈祷词放在“金縢之匮”里,并且做好事不留名,叮嘱相关工作人员别把这事说出去。然后周武王的病果然好了一点点,但不久毕竟还是死了。后来,武王的儿子成王一度对周公有想法,闹得不怎么和谐,周公滞留在东方回不来。直到那年秋天自然灾害,眼瞅着快收获的庄稼都被狂风吹倒。于是成王也去祈求祖先保佑,便打开了“金縢之匮”,这才发现周公这么伟大,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于是接周公回来,倒地的庄稼也满血复活,这年也就大丰收了。

这个故事,唐宋时期的不少学者就很看不顺眼。他们倒是尊敬周公的,不怀疑周公的高尚,但觉得找鬼神求替死这事,实在太弱智,像是乡村里的巫师干的,周公大圣大贤,何至于此?而周公为了达到目的,这样跟鬼神谈判:

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你答应我,我就把玉器献给你,你不答应我,我就把玉器藏起来。”——这不是哄小孩吗?

所以他们怀疑《金縢》是后人伪造的假货。

今天的学者倒不觉得周公是弱智有啥不合理(当然他们不会使用这个难听的字眼,而说这叫历史合理性),周公跟鬼神求替死,被认为是古老民俗的反映,反而可以证明这篇文章确实较为古老。但这又显得周公有些话非常刺耳,比如为了说服祖先,他这么说:

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

元孙就是嫡长孙,这里指周武王。

我周公旦柔顺巧能,“多材多艺”,能让鬼神满意,所以祖先你不如把我带走,让我来服侍你;而二哥不如我全面发展,你就还留他继续活着好了。虽然是哄鬼神的话,但抬高自己,贬低武王的意图也太明显。

而且他这番话其实是当众说的,或至少很快就流传得大家都知道了。成王发现真相时的场景是这样的:

二公(召公和太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注意“诸史”的“诸”字,“百执事”的“百”字,就是说,不是某一个德高望重的史官悄悄告诉了成王真相,而是大伙一起说的。诸史知道还有可说,毕竟他们的工作和祝卜有关(古代巫史往往不分),百执事则是指各行政部门的大小官员,这些全不相干的人等,竟然也早就得到过周公的指示:我要替我哥死,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哈。

于是接下来成王“执书以泣”,就似乎不是感动的,而是吓的:敢情朝廷里都已经是周公的人,大伙都听他的,啥事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就没法知道,我还是甭跟他较劲了,赶紧迎接他回来吧。

专治各种不服

说到这里要交待一下,就是上面的分析基本都是游戏笔墨,您诸位不可当真。

因为材料越少,推理越不妨任性,任性到一定地步,就只是开脑洞了。

根据《尚书》《史记》里这么一点真伪莫辨的材料,其实你想怎么推论都是可以的。把捍卫传统文化传统观点看做重大使命的人,自然可以证明周公好,并认为一切说周公别有用心的人都是心理阴暗,正如岳不群老师说的:“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

而相信政治都是“纸牌屋”,政治人物不可能干净的人,除了上面已经提到的这些,还可以再找到一大堆疑点。这其实就已经是信仰问题了,而信仰是没法争论的。

比较稳妥的结论,也许只能是一句空泛的套话:西周初年经历了一场重大危机,最后周公掌控了局势,确保了政权的延续。

至于周公这人品行如何,其实无从判断。并且,照有的学者的看法,这个问题也并不那么重要。比如许倬云先生那本著名的《西周史》,便对周公的事迹提也不提。

他们不相信孔子和后来儒生所描绘的制度就是真正的周制(当然其中包含着对真实制度的记忆),更不会相信如此复杂的周朝制度,竟是出自周公个人的天才设计。行之有效的制度是怎么产生的?并不是一颗伟大的头脑早早预见到未来,所以做了一系列规划,而是对已经连续出现的相似事件的反应。正是为了更有效率地解决这些相似的问题,制度才被制定出来。

那么,西周要面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周王朝控制的范围,当然比今天的中国版图要小很多,但也包括了黄河中下游大部分地区和长江流域的一部分,采用比较保守的推测,也已经“北抵燕山山脉,南达淮河及长江中游,西到六盘山,东至山东半岛”。

周人是一个来自西北的蕞尔小邦,人口有限,文化落后,实力肯定远远不如之前的商朝。

但周对自家疆域的控制,却显然远在商朝之上。商王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太行山和古黄河之间的狭窄范围内,必须经常通过田猎等方式展示强大的武力,才能换取周边部族邦国的忠诚。

这些各有自己的历史传承的邦国,显然很难接受一个突然出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一个时期以内,肯定会各种不服。

所以周人的制度,必须能够专治各种不服。

这个制度是不是周公设计的并不是关键,重点是,这个制度确实被创造出来了。